2020.09.30
vol 001 主題專文
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十週年特別企劃...

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十週年特別企劃

試著在墜落前進行一場生存演習:談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四齣作品

【編輯筆記】2020年適逢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十週年,除了一次推出兩檔年度製作《消逝之島》、《苔痕》,也借重馬戲游牧的精神,將馬戲的思索與對話,擴散在城市各個角落。本期特邀藝評人暨策展人周伶芝撰寫專文,重看FOCA與不同藝術家合作的四部作品,它們探索的成果、折射的意義與未竟之處。

 

對馬戲的舊有定義,大多來自慣性的印象思考,因為過去歷史脈絡所累積的奇觀身體,因為身體和道具之間的套式技巧系統,在在引導我們對馬戲表演有一套固著的期待。若說當代的劇場思維有一脈源自於對學院派的反叛,當代馬戲的反叛則為了對抗傳統帳篷下馬戲團的娛樂面貌,並為馬戲的藝術性申辯。於是當代馬戲創作者無不試圖從身體技術的展演意涵出發,強調其中蘊含的寓意,以及置身於危險時身體動能的本真如何有進行敘事的能力。

 

於是當代馬戲的創作,在對驚險刺激的既有期待下,勢必要面對如何將馬戲身體從舊制的身體技巧和僵固符號中解放。這或許是個令人困窘難解的習題,在當代馬戲的概念尚稱混沌之際,身體技巧的精湛鍛鍊是最基本的概念,如何將技巧練到自如且化無,並拓展想像的界限,更是馬戲之於其他藝術種類超於常人的探索。同時,技巧如何解構與壓抑,直至完全拋卻,也是部分馬戲工作者對於突破限制的追求。這其中形成了身體對物、身體對危險的辯證,從克服到控制、從融為一體到格格不入,彼此的距離在兩極間變化,成為馬戲走入當代思維、詮釋現代性的重要自我審視角度。

 

因而,我們不難發現,在當代馬戲中,多有將技巧提昇至科技的對應和省思。科技時代,身體既然是物化和虛擬化的過程,那麼馬戲的操演則在於發現身體與物件的新關係,而非舊式的炫技道具和非凡身體,更有甚者,則將雜技延伸為有如虛擬義肢、身體消失的寓言式運動演練,以進行這個世紀特有的存在幽默,或說這一時代專屬雜技的人間喜劇,在高難度的身體動作中,反而看到人類妄自登天的巴別塔。於是,馬戲終究是和地心引力之間,虛幻的對抗;基於一種隨時向死亡靠近的危險和虛無感,述說了身體的處境。也是在此當代馬戲的追求意義上,我們可就此探問FOCA的這四齣作品:《心中有魔鬼》、《一瞬之光‧How Long Is Now?》、《消逝之島》、《苔痕》,在臺灣還未累積出所謂當代馬戲的作品群像時,所試圖展開的方向、做何種對話、又還有何未竟且尚在路上的實驗。

恐懼與征服,小孩與英雄,從心理學的角度切入,以童話和傳說做為剖析自我的敘事架構,《心中有魔鬼》嘗試將演員脆弱的一面展現出來,以還予他們身而為凡人的血肉,是一有趣的切入角度。如同開場的小丑,點出扮演和身體極限的展現夾縫中,有一個孤獨且悲傷的英雄需要慰藉的秘密之處。我們看到這些總要追溯回童年睡前的恐懼,在不願長大和被迫長大之間的心事分享,從某種必須面向黑暗的童話心理,到身體技能的華麗展現,在口說的害怕和動作的征服之間,製造出馬戲演員的內在心理和身體行為的反差,卻也因為此一設定,而落入單一指向勇氣的道德教育,而只在某些瞬間看到黑暗的慾望投射。恐懼在詮釋上的迷人之處,並非如上所述、位在光明下的征服勇氣,而是在於脆弱中的想像,以及集體潛意識的時代變遷,會逐漸形成什麼魔鬼,而其中所反映出來的曖昧慾望,又會在身體上如何表現語言仍未企及的黑暗。

 

這是馬戲身體的某種意義,謎底揭曉前的懸疑感,和身體反覆推進的懸置有關。是一種不知何時結束、還要再推往哪裡、不是停下便是推向極限的狀態。儘管力有未逮,思考還未深刻,這一創作仍為臺灣的馬戲演員開啟面對自我存在的可能性。馬戲做為在當代社會的畸形身體創作,已逐漸脫離或挑戰奇觀的觀看機制,在意義上的深挖則是走向關於現代性身體的變形與適應。《一瞬之光How Long Is Now?》便提供我們這一轉向,對時間感和身體在陌生疏離化的定制下,身體反其道而行地在緩慢與沉悶中,在看似單調的動作過程中,不斷細微調換人與物之間的主體性,且在依然未能確定的持續交換中嘎然結束。劇場裡的馬戲身體被導入物的脈絡,表現出一種矛盾的凝滯感。家庭常見的各種物品,同時具有勞動的效率和即期品的消耗,而人與物同化的運動過程則表現出,失敗的靜物在瞬時的規則中轉為漫長的循環,重複回到日常裡異化的惰性。被物所包圍的身體,是徒勞的遊戲、虛空的囤積,馬戲成了荒謬的時間性。

 

然而,相較於西方文明的冰冷調性和個人化距離,物件在臺灣社會的使用上,自有其雜生且脫離規範的特性,一如在城市縫隙裡求生的違章建築,所建構出在危顫間平衡、獨特的城市身體,而這或許是臺灣馬戲可持續深挖的另一思考面向,也是為何《消逝之島》和《苔痕》之所以是令人期待的新起點。這兩齣創作帶我們看到的,是馬戲演員如何正視自己所處的環境,走進城市裡同時被遺忘又還充滿著生命力的場所,身體該如何棲居。因此,我們看的不是飛翔的英雄,而是墜落的練習,不是拋接的高超,而是信仰和生命的承接。通過城市景觀對存在的直接影響,馬戲身體的探問轉向縫隙間的蜷縮和廢棄物上的疊攀,以身體的渴求去確認存在的可能。這裡面自然有對奇觀身體的自嘲和反省,也從困的意象去發展身體和物件的共生關係,物在這裡恐怕不是同化的怪物,反倒是超現實般包覆的保護殼和變形的機會。作為資本消耗下奮起再墜落的馬戲身體,開始尋找可以擺盪的空間,以身體和物件製造擾動。他們可能並不追求驚險,而是在一連串小小的刺激裡,進行生存演習,開始學習朝向失落的哀愁和死亡的現實。

周伶芝

策展、藝評、劇場編創、構作顧問、文字工作者。近年以不同角色參與各藝術節、戲劇和舞蹈製作。包括國家兩廳院2017「舞蹈秋天」論述統籌與顧問、2018松山文創園區Lab實驗啟動計畫「無時鐘特區」策展人、2019及2020臺南藝術節策展人等。 

 

文字/周伶芝